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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故事-落地生根

社區劇場故事-「落地生根」

  來自北國的寒風呼呼的吹,好似想要吹走人心裡的寒冬殘雪。民國37年一個冬日清晨,暗矇矇的天空像楊德布莊裡放著陳年賣不出去的裹腳條子,漫漫延延的撒向了天邊,整個蘇州城卻像上了火的鍋子,城外不時傳來隆隆砲擊聲,火光映紅了半邊天,街道上大人喚著小孩,吆喝、叫罵、槍聲、推擠、哭喊,天好像快要炸開來似的。

  一臉睏乏、疲憊、驚恐的楊相東在堂屋祖先牌位前已經跪了一個時辰,新婚的愛妻湘怡哭紅了雙眼陪伴在身旁,忽的,母親俞氏掀起了厚重的門簾進得屋來,在堂前紅木椅子上坐下,「起來吧!孩子,我想這回的戰亂,就像逃日本鬼子一樣,你就帶著你媳婦跟著部隊到台灣去吧,我還要替你爹守著你們家的祖先牌位呢?!過兩個月等歲月太平了點兒,就趕快回來。」母親面帶憂傷的說著,相東說:「媽!您老就抓個準,下決心吧,我們一起走相互也有個照應,否則共產黨進城後果就難講了。」母親帶著堅定的口吻說:「不,你帶著湘怡趕快走吧,再晚怕就走不了了。」湘怡噙著淚水說:「我看,要不這麼著,相東,你先一步走,我再看看局勢變化,帶媽趕過去找你吧。」時間緊迫,母子三人抱頭痛哭,相東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跨出了大門,走向了流離失據的人生。

  民國38年初夏,連續幾天一位穿著丈青色旗袍的年輕女子都出現在嘉義空軍機場大門口,進進出出的軍官、士兵都帶著詫異的眼光打量她,「我叫黃湘怡,我是蘇州人,在上海擠上最後一班船到達基隆,四處打聽才知道我先生楊相東服務的單位到了嘉義,我花了好幾天的工夫才來到嘉義,麻煩你們幫忙找找看。」湘怡帶著靦腆的笑容、濃濃的蘇州鄉音,拜託守門的士兵幫忙。一位軍官走過來,帶著上海口音問道:「妳先生是那個單位的?現在機場裡到處都是茅草、彈坑及像破落戶的房子,有門沒窗、有燈沒電,到處亂糟糟的,很不容易找呢?!」湘怡怯生生的回答:「我先生叫楊相東,我只知道他是四大隊的,哪個單位我不知道。」軍官沒好氣的說:「那我怎麼幫妳找呢?妳說說看他長的是甚麼樣子?」湘怡面帶驚恐的說:「我先生好像是修飛機的,大約比我高一個頭,瘦瘦的,是蘇州人。」軍官說:「妳不早說,我隊上是有一位蘇州人,可他不姓呀。」湘怡緊張的快哭出來了,說:「這位長官行行好,我給您添壽著,拜託您打聽一下。」軍官揮揮手說:「唉,在這個亂世,能逃出來已經是祖墳上冒煙了,有些人或許頂了別人的名字跑出來,我給妳問問看,妳明天早上十點再來一趟看看吧。」湘怡走出了機場大門,噗!的一聲跪倒在馬路邊,她的內心在吶喊,閉上了眼睛口中唸著:「家老祖宗,求求祢保佑我找到相東吧!」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回到了火車站旁的小旅社,緊鎖的眉頭終於有了稍稍的舒展,期盼趕快度過漫漫長夜,明早與久別的愛人重聚。

  時間老人就像老牛拖著破車,一步一步滴答的原地打轉,湘怡再怎麼冷靜也無法安然入睡,回想著雖然時局不穩,在家鄉經過媒人介紹,第一次在「宴春樓」與相東見面時的含蓄羞澀,兩人相約去「大世界」看電影還碰上了停電,混亂中差點鬧出人命,母親看未來女婿相東滿意的微笑眼神,第一次到相東家見婆婆,頭低低的扭著手帕只看見新買的皮鞋尖,共產黨進城挨家挨戶搜索國特,窮凶極惡的嘴臉就像屋簷兒上吊著的冰條,隨時會掉下來插進人心,想到這兒不禁打了個寒顫,睜開眼看看時間仍停留在凌晨三點,閉上眼睛好似又回到了老河底的親娘家,母親、妹妹…依稀映入眼簾,待聽到門外走廊的腳步聲,張開眼迎進了滿室的陽光,湘怡有了充滿希望的感覺。

  早上九點多,機場大門口依然擠滿了人,都是來打探消息的,湘怡的眼光掃到人群中的那位軍官,他舉起了雙手凌空召喚,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湘怡緊張的說不出話來,「別緊張,我幫你打聽到了,我隊上那個蘇州人不叫楊相東,他已經改名劉義揚了,他們就是同一人,也就是妳先生,不過,他被派到屏東出差去了,大概明天回來。」湘怡聽了這個好消息,腿一軟昏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湘怡滿臉淚痕的睜開眼躺臥在路旁木麻黃樹下,許多不認識的人圍在身邊,七嘴八舌的打探、關懷,「唉!妳也真是的,快快起來,告訴我妳住在那裏?待義揚回來我好告訴他。」湘怡坐起了身子虛弱的說:「我住在火車站旁的大山旅社,就麻煩您了。」她感到頭昏想吐,又坐了一會兒,「長官,謝謝您。」湘怡邁出了沉重的步伐,她感到路怎麼那麼的遙遠。

  凌晨三點鐘,旅館房間木門被人敲得咚咚響,湘怡知道千思萬想掛心懸念的相東終於平安的來了,她翻個身像一條下了油鍋的魚彈起身來跑去開門,還等不及看清楚心愛的丈夫胖了?還是瘦了?一雙強有力的臂膀環抱住她,天旋地轉,時間在這一刻停住了,戰火、逃難、千里尋夫,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了。「媽呢?」相東清醒了過來急切的問道,湘怡沉浸在久別重逢歡愉的心,一下子掉進了谷底,「媽沒有出來。」她轉身打開隨身的皮箱拿出一封信,「這是媽媽要我帶給你的信。」相東摒住呼吸,似乎要面臨了生死的別離,他攤開了信「相東吾兒:…我還是留下來守著你父親留下的一片產業等你回來,在老家一個人還可以過,到台灣去不知會變成甚麼樣?少一個人總是好過點,不要為我擔心,早點給我抱個孫子回來,夫妻要相敬如賓…」一滴滴的淚水潤溼了母親親手寫的家書,這可能是最後一封信,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親娘了,相東突然好像迷失了方向,母親的未來在那裏呢?是生?是死?「我真是個不孝兒。」相東大喊一聲,與湘怡相擁而泣,是歡喜?是憂傷?

  「相東,你為什麼要改名字呢?害我差點找不著你。」湘怡悠悠的問道,「唉!當時我們撤退到南京,兵荒馬亂的,部隊解編重整,許多同袍怕來到台灣後牽連到留在大陸的親人,都改名換姓,我也跟著別人頂了個名字,以後妳也要叫我劉義揚了,唉!爾後歸宗可能很困難,我將來怎麼去見爹娘啊。」義揚無奈的道出原委,兩人突然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湘怡開口說:「義揚,唉!還真彆扭,要適應一陣子,我說啊,你回部隊要好好謝謝我們的大恩人-那位長官,不是他,我們不知要什麼時候才會見面呢。」義揚說:「這個我知道,隊附很熱心,我會重重謝他的。湘怡,妳一個人住在旅社,也不是辦法,我不放心,不如妳跟我一起回機場,許多眷屬都住在棚廠,待部隊蓋好房子,再遷去一起住吧。」湘怡只要和義揚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頓時,臨時寄居的旅社,也變成了溫馨的小窩。

  湘怡最近總是感覺吃東西會翻胃,餓的時候就冒酸水、噁心,又聞不得炒菜的臭油味,隔壁的奶奶關心的說「該不會是懷孕了吧?」湘怡為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感覺出要做媽媽的喜悅,但是心裡一驚,現實的問題擺在眼前,家裡帶出來的錢用得差不多了,這個時候懷了孩子怎麼辦?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義揚帶著湘怡到基地醫院檢查後,高興的大叫:「我真的要做爸爸了,媽,您要添個長孫了。」他也向著天告訴生死未卜的母親。

  國39年,孩子正勝在嘉義機場2號棚廠出生後不久,東門町的眷村也蓋好了,眷屬們陸陸續續的搬進去,竹編的牆壁隨時都會傳過來各種的聲音,兩家人共用一個廚房,洗澡時要先知會隔壁鄰居先鎖好門避免尷尬,種種的不方便,湘怡只有妥協認命,義揚微薄的薪水靠著眷補證米糧條子勉強夠用。隔了一年,湘怡又有喜了,小夫妻倆商量仍然決定迎接小生命正利的到來,湘怡也利用時間跟著眷村媽媽們做些手工活兒掙點零用錢貼補家用。這天,義揚下班回家,身上除了汗臭還夾雜著一股濃濃的汽油味,湘怡奇怪的問道:「你今天是泡在汽油桶裡洗澡了嗎?」義揚掀起上衣露出綁在身上一罐罐小瓶汽油,以食指比在嘴前小聲的說:「我偷帶一點汽油回來,你找個大一點的瓶子裝起來,攢多一點可以賣點錢給小利買奶糕。」「被抓到怎麼辦?」「不會,我會小心的。」湘怡雖然心疼也沒有辦法,又說:「不知怎麼的,最近大勝都不喜歡在家裡吃飯。」義揚想了想說:「沒關係,妳試試看把做好的飯菜拿到隔壁太太家,讓孩子過去和她家孩子一起吃,不就沒問題了嗎?這是小孩子的通病,叫作『隔鍋飯香』」。湘怡聽了笑著說:「還真有你的。」

  有一天,義揚下班回來,湘怡緊張的跟他說:「聽說前面幾條巷子一位先生幾天前在隊上發牢騷,批評  總統『昏庸!胡塗!』,被人反映上去就被抓走關起來,後來在他家搜不出甚麼東西,好像只有在他日記本裡發現他是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號召從軍抗日的,所以才把他放了出來,大家都不敢問,你在隊上講話要注意,千萬不要被抓走了,我母子仨怎麼辦。」義揚回說:「我知道,我聽說了,我不會亂講話。」他同時脫下內衣,腰腹部露出長時間汽油浸蝕潰爛的傷口,湘怡愛憐的說:「趕快去洗澡,我給你上藥。」

  孩子慢慢長大,家裡陸續又添了兩口壯丁正和正平湘怡卻因長期操勞而胃出血,需要住院開刀,正勝到電話班打電話給義揚義楊匆匆忙忙趕到嘉義醫院詢問大夫確定要開刀,卻繳不出大筆醫藥費保證金,湘怡忍著痛說:「去把眷糧條子都賣了吧,可以換點現金。」義揚說:「可還不夠,怎麼辦呢?」正愁沒辦法時,隊上長官來了,關心的說:「這是隊上同仁和眷屬的心意,湊份子集了一點錢,嫂子開刀繳保證金應該夠了,住院休養期間,孩子就到我家,我們吃甚麼他們也吃甚麼,義揚下班就來陪嫂子,這樣你們也放心了。」因為大家的熱情互助,暫時解決了義楊一家人的燃眉之急。

  湘怡生了一場大病,回家也沒得閒,依然強打著精神照顧著先生、孩子。隔壁的奶奶看了蠻心疼的說:「湘怡,妳在老家會不會捺鞋底啊?」「我看我娘捺過鞋底,我也只試過一、兩雙,可我沒有頂針哪?」「唉!只要會就好,我送妳個頂針,多扎過幾針流點血就熟悉了,那妳到三區去找一位大娘幫忙,做點活兒也好貼補家用。」湘怡謝過奶奶趕忙去找大娘了。過了一陣子,湘怡說:「義揚正勝正利都要上小學了,要繳學費,大娘那邊捺鞋底不是經常有活兒,我看也不是辦法,怎麼辦呢?」「湘怡,我沒法子像老一樣,一大早到大菜市去批一些青菜回來,讓太太到小街上去擺攤賺點錢。我也不像老那麼好的手藝,可以做芝麻大餅、包子饅頭做點小生意。」義揚皺著眉搖頭嘆息。湘怡又鼓起勇氣說:「3號太太邀我到白川町定海食品工廠去幫忙做月餅,聽說工錢還蠻高的。」「怎麼去?孩子怎麼辦?」「一早你上班後,我送正勝正利去上學,可以牽著兩個小的和太太一起去,走累了我可以背他,大的放學,阿緞可以接回家跟她們阿玉一起玩,我下班再接回來。」「這不是長久之計啊。」「我已經跟阿緞說好,暫時先這樣吧。」「唉!貧賤夫妻百事哀,我看也只有這樣辛苦妳了。」義揚嘆了口氣無奈的說。

  早上九點,食品廠敞開大門,大夥兒儘速的就位開工,「唉喲,要死了,這些可惡的蟑螂老鼠,昨天臨走時我還用油紙把豆沙蓋住,妳們看,月餅的酥油、麵糰、豆沙餡兒全都被老鼠啃過了。」大嗓門兒的太太扯開了喉嚨大聲的叫著,「去!王婆別叫了,把那些掰掉,趕快幹活兒吧。」幹事老板著臉悶著聲說。「幹嘛,你叫我甚麼?我看你不想活了。」太太挑釁著說。「好了,好了,我的祖奶奶,我這就給您賠不是,趕快幫幫忙吧。」老笑著賠罪,「哼,這還差不多。」太太得了便宜還不想罷休似的。

  從定海食品工廠回家的路上,幾個女人七嘴八舌的嚼著舌根,忽然,湘怡想到了什麼,說:「喂,幾位大姊,像這種沒有衛生條件的月餅,妳們敢吃嗎?」太太大驚小怪的說「哎喲,誰敢哪?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湘怡說:「村子裡許多老人家可能都會一點兒手藝呢!我也曾幫我媽做過蘇式月餅,想想也許可以做成功呢。」「好呀,好呀,那等工廠趕完這批貨,我們到妳家去學著做好了。」大夥兒高興的說。走著,走著,進入村子,卻看到飛行員家門口圍了一大群人,探頭探腦的往裡看,日式房屋裡也坐了一屋子的人,眷服處先生在旁邊趕人回家,湘怡看到奶奶從屋裡出來,趕緊趨上前問到:「奶奶,發生什麼事了?」奶奶搖著頭說:「可憐噢,先生出任務掉到海裡了,唉,一家老小怎麼辦?」大家默默無語的離開了。

  民國50年,台灣的經濟情況有了一些改善,大家有了私領域的需要,已經有能力將紅花樹圍成的院子,改成竹籬笆了。可是,一般百姓人家日子還是過得結結巴巴的,正勝考上了一所學費非常高的私立中學,一家人都面臨了痛苦的抉擇,「學校的名聲很好,學費卻太貴,怎麼辦?」湘怡搖著頭徬徨不知所措,義揚也低頭默然無語,此時,鄰居老進得屋來說:「小,先別著急,我到學校上班時,跟校長說說看是不是可以分期付款,在一個學期中分幾次把學費繳完,我想,校長是神父應該會接受的。」湘怡說:「先生先謝謝你,這樣我們省吃儉用應該可以繳完學費的。您先幫我們打個招呼,我再到學校去跟校長談,正勝,來,先謝謝伯伯,以後要改口稱老師了。」義揚低著頭握著老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南臺灣的夏天,火毒的大太陽曬得地面柏油都快粘鞋底了,為了孩子的學業,湘怡一步一步的走到學校,脹紅著臉拜託校長,終於獲得同意可以分期繳交正勝的學費;回到家,屋裡空無一人,她趴到床上痛哭了一場,心中充滿了無奈與委屈,咬咬牙暗地裡告訴自己「我要更努力,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什麼苦我都要咬牙吞著拼過去,我一定要答應太太到她們家幫忙了。」眷村的房子太小了,孩子放學回來都要寫功課,義揚只能拼湊著木板,撐兩隻腿,搭一個桌子,怎麼辦呢?湘怡想了個不是辦法的法子說:「正和正平下午把功課寫完,吃過晚飯,正勝先洗澡上床睡覺,正利寫功課,待十點鐘,我再叫正勝起床看書,只好分時段讀書了。」

  時序進入了冬季,這幾天好似特別的冷,早晨起床吃完早點,正勝出去給父親買午餐饅頭,進屋來哆嗦著說:「外面好冷,地面小草上都灑了一層寒霜,真不想去學校。」話雖這麼說,還是拿起書包上學去了。湘怡義揚上了交通車,安頓好孩子上學校,做完了家事,正思忖著只剩下幾十元,怎麼過這幾天的日子,買完菜還要到太太家去幫忙呢。突然,幼稚園的主任推開院子門進來,把湘怡嚇了一大跳,說:「主任怎麼來了?坐,有要緊的事嗎?」鄭湘南吞了口口水,小聲的說:「有大陸的來信了。」接著說:「幾天前我堂哥到香港去辦事,順道看看我姥姥,姥姥將這封妳妹妹託人帶出來的信,交待一定要轉交到妳手上,妳留著看我回去上班了。」湘怡腦子裡「轟」的一聲整個亂了思緒,頓時淚流滿面顫著手打開信,寫道「姊,收信平安:不知到這封信能不能轉到妳手裡,我仍抱著一絲希望。自從妳們離家斷了音訊,媽媽與相東哥的母親,幾乎整天以淚洗面,新中國雖然帶來新氣象,日子卻一天比一天難過,父親留下的一些字畫、骨董都被抄家,母親氣得生了一場大病,又沒錢看醫生,嘴裡還不停地唸佛祈求妳平安,最後在1958年八月三日去世,草草埋了她老人家入土為安;相東哥走了以後,解放軍成天拷問他的下落,終無所得,最後分了他家的房子,只留柴房給她老人家住,她哪受得了那個罪,第二年端午節那天就走了,還是鄰居小油子給她辦了後事,真慘哪!我現在被下放到常州,一天一天捱著過吧。…湘苔敬上1960.4.5」湘怡看完了信,眼前浮現出母親在她出嫁時叮嚀她要孝順婆婆時的臉龐,整個人僵在那裡,完全忘掉要去家幫忙的事,待回過神來,她想哭,氣卻只能在喉嚨口「齁!齁!」的喘著,她不斷的提醒自己「要冷靜」,她又想著要怎麼告訴義揚呢?義揚承受得了嗎?她終於冷靜下來,她想起了教堂神父教導信友的話「凡事感恩,天天祈禱,天主會回應你的。」她跪在床前祈禱:「感謝天父,終於稍來了家鄉的消息,該來的終究來了,請祢保佑兩位媽媽在天之靈得想永福,也請祢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安。」她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起身到廚房洗把臉,挺直腰桿兒到公館幫忙去了。傍晚,湘怡一如往常在路口一一接回孩子及心愛的丈夫,吃晚飯、寫功課、在燈下繼續起針刺繡,義揚神遊在「斷劍殘勾」的武俠情境中,好一幅天倫實景,她心裡有踏實的感覺;終於,孩子們都上床睡熟了,此時,她內心深處的波濤正在澎湃洶湧,翻牌的時刻即將到來,她膽怯了,流下了思親、痛苦、懊悔的眼淚,她知道一定要穩住丈夫的情緒,絕不能失控,她鼓起勇氣輕輕搖醒睡夢中的愛人,輕壓住他的雙唇,義揚驚醒了,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湘怡請他下床在藤椅上坐好,端過茶杯,冷靜的拿出妹妹的來信,義揚知道終於要面對長年來懸念的那一刻,他低下頭將信抱在胸口緊閉著眼睛,抿著雙唇,他強壓著自己的情緒,他更知道這種事絕對不能張揚出去,否則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湘怡輕拍著他的肩膀,兩個人流出了四行清淚,無聲勝有聲,慢慢的,義揚展開了信紙,一字一句的省視著逝去的親娘與可悲的歲月,他長嘆了一聲:「唉!其實這早在我預料當中,只是不敢去面對這個事實罷了,也不知何時會發生,更不知會如此悽慘、可惡,我對不起媽媽,這真是我們這一代的悲劇,不過,證實了也好,我會勇敢面對的。」義揚抱著湘怡已經哭不出眼淚了,湘怡沒想到義揚如此堅強,一顆懸吊在高處的心,終於可以平平實實的放下了,她心裡默默的感謝天主。

  過完了寒冬,萬物欣欣向榮,又要過年了,村子裡家家戶戶不論有錢沒錢,或多或少都會醃些香腸、臘肉,炸點麻花、饊子,做些元寶、燒賣,年糕、發糕就更不用說了…,每位媽媽的手藝不同,各省的口味也不一樣,鄰居們以交換禮物的心情彼此分享,大家和樂融融,就像一家人。總之,都是藉著年節打打牙祭,討個吉利,希望來年大小健康,平安賺大錢。湘怡蹙著眉頭說:「義揚,怎辦?總是要醃個臘肉什麼的,錢好像不太夠。」義揚說:「上月底發的眷補證,五口本子都賣了,九區先生還在收吧,換了錢先還些給奶奶,剩下可以過個年,以後的日子再說吧。」

  民國51年,確知了母親去世的消息,義揚決定要祭拜祖先,大年除夕夜傍晚,大人小孩忙了一天,終於,飯菜擺上了桌,「正勝,去把房門、院子門都打開,把燒火盆放在房門口,將給祖先燒的紙錢和火柴放在旁邊,準備著。」「正利,去廚房跟媽媽講:『把準備好給祖先洗臉、淨手的毛巾、臉盆、清水拿出來準備好。』」「正和,去把香、蠟燭跟那一小杯米拿來放好。」義揚一一吩咐著孩子準備祭祖用的物品,自己拿出小酒杯,淺淺斟上七分滿的酒,再將鍋裡的白飯乘出來,倒扣在另一個小碗備便;眼看著能幹的妻子,做了母親最愛吃的紅燒獅子頭、揚州硝肉、最費功夫的八寶鴨子、煙燻臘肉、(豆腐)香腸、滷豬、牛肉、豆干、海帶切成一盤,還有親手做豆沙蒸好的八寶飯、十樣菜、自己下廚做的青螺湯,滿滿的一桌年菜,孩子圍在旁邊等著祭祖完享用大餐,原來媽媽早就叮囑過:「祖先沒有用過的飯菜,不可以動手偷吃。」桌椅、飯菜、香燭、祭酒就序,義揚換過整齊的衣衫、軍褲,湘怡從廚房出來整整頭髮、拉拉衣褲,交待孩子讓出祖先要走的路,祭祖開始就不能碰餐桌了,由義揚開始依序給祖先磕頭,湘怡噙著眼淚口中唸著「家的祖先,兒孫們給您們準備了飯菜、水酒、紙錢,請您們慢慢享用,並保佑我們全家人平安、健康,孩子們功課進步。」正勝耳朵聽的非常清楚,奇怪,媽媽怎麼會講「家的祖先」呢?我們不是姓嗎?他疑惑著,卻也不敢問清楚,只有默默的記在心裡,接著祭祖的儀程:上飯、奠酒、點香、遙祭、燒完紙錢,孩子們一擁而上興奮的吃著,小夫妻倆相互敬酒享受著家鄉美食,談論著老家的年俗,孩子們嚷著要出去放炮,湘怡說:「正勝,要照顧弟弟喲,待會兒回來玩『檢紅點』,十二點不要忘了放完關門炮,給爸媽辭年、賀新年,才能領壓歲錢。」湘怡默禱中感謝主恩,卻也將家鄉敬天祭祖的孝道,在生活中潛移默化了下一代。

  民國57年,義揚提前退伍,領一點微薄的退休金,還完債也所剩無幾,正勝面臨了考大學的壓力,他知道自己的實力在私立大學的邊緣,就是考上,也沒錢繳龐大的學雜費,更別提每個月的生活費了,他毅然聽從了教官、老師的建議,決心報考軍校承接父親保國衛民的重責大任,考試放榜,正勝考取了政工幹校,可是,幾位父親的朋友都反對『政幹』,理由是:「妳爸爸幹了一輩子,幹出個甚麼明堂?」「『政幹』都是『麻子』,專門打人家小報告。」「幹『政幹』的人會讓人家看不起。」反對的理由林林總總,正勝迷惘了,他覺得不過就是讀個軍校,怎麼那麼多不同的意見?義揚看出了孩子的困惑,跟他說:「那些叔叔說的,有一部分有它的道理,他們或許吃過虧,有不同的看法,其實並不全是那樣,你自己衡量吧。」正勝考慮了幾天,告訴父親「不管別人的看法,我決定去闖闖看。」義揚回說:「很好,自己要有主見,軍人這口飯不好吃,要認真、吃苦、服從、少說話、多做事,才能有出頭的一天。」正勝就讀的高中,召集這些考取軍校的學生到學校,由校長給每個人披紅掛彩發個小紅包訓勉大家:「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為學校爭光。」。接到通知要報到那天,湘怡當然不捨,他知道孩子大了,要往外飛了,特別要義揚送他去北投復興崗,臨出家門時叮嚀著:「記著媽媽的話:『要得人像我,除非兩個我,要得我像人,萬萬也不能。』一定要做自己的主人,在軍中,大概菸、酒都少不了,媽媽希望你能少抽少喝,多鍛鍊身體,注意安全。」簡短的幾句話,包括了母親無盡的愛意,正勝正色的說:「媽,我會記住您的話,您放心,我今後不會抽,也不會喝。」他立下了證言,隨著父親搭上第一次乘坐的火車,踏上了自主的人生。

  義楊雖然退伍了,也找不到很適當的工作,就待在家裡看看章回小說、寫寫書法打發日子,好在孩子們都大了,大多進了軍校,家裡的負擔減輕了不少,一天,原服務四大隊的長官到家裡作客,閒聊往事當中得知義楊仍賦閒在家,大隊長張良春說:「正好,大隊部有一位文書員退伍離職,您是否願意屈就?」義揚當然知道這是大隊長的好意照顧,就欣然接受,恢復朝九晚五上班的日子了。

  民國61年,正勝經過鳳山陸軍官校嚴苛的入伍訓練,奠定了革命軍人的堅強體格與基本的戰鬥技能,回到母校復興崗,依據大學學程完成四年基礎教育,利用寒暑假時間接受跳傘、通信、駕駛、指揮、戰鬥等專長訓練,他被授予中尉官階,接下來就是等待抽籤分發部隊報效國家。很快的,全體畢業軍官集中到中正堂,依畢業成績順序等待抽籤,大多同學抱著平常心隨遇而安,分發那兒都可以,有的同學鐵了心希望抽到金馬獎,到前線去試煉,也有極少數同學交了女朋友或家庭因素不想到前線去,私底下找好同學準備交換籤條,抽籤的隊伍依序默默的前進中,前方不時傳來中獎同學的嬉鬧聲,正勝抽中中壢輕裝師,後面的好友方佑虎抽中嘉義的輕裝師,正等待登記時,佑虎說:「正勝,我住桃園,你住嘉義,我們倆換過來好不好?」正勝想了想,說:「也好,咱們也可離家近一點。」他們完成了登記手續,正勝好想寫信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家裡的雙親,可是隊上規定到新單位報到前「郵電管制」只好作罷,他與佑虎相約到福利社打個牙祭,夜裡就分道揚鑣各自踏上征程。

  火車走走停停,天氣異常的悶熱,同學們懷著興奮的心情,小睡一會兒就天亮了,吃完早飯大家圍在一起捉對打橋牌、或玩百分,玩累了就吆喝著一起高唱軍歌,車廂裡的空氣更熾熱了,充滿了陽剛之氣,每到一站大家熱情的擁抱分離,相約20年後回復興崗敘舊。正勝坐在靠車窗邊的坐位,正可以欣賞窗外的田園美景,沿著鐵路向後跑的電線桿,田畦間長滿了青青實實的稻穗,農人們在田裡施肥、除草,車過平交道放下的柵欄邊,擠滿了等待往前衝的人車,火車停車靠站,小販沿著車窗邊一路小跑步地喊著:「便當!便當!燒便當。」正勝順手買了一條青箭口香糖撕開放入口中嚼著,他感覺到好似四處都充滿了活力。坐了將近九個小時,終於到了嘉義站,他心中隱隱有著過家門而不入的遺憾,爸媽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他多想遇到一個熟人,帶個口信也好,現實也不允許他多想,提了行李走到縣公車處,上了車到達內角站,懷著忐忑的心下車,走向營區,營門口一位軍官大聲問道:「你是幹甚麼的?」正勝回答:「新報到的。」「哪個單位?」「901師。」「看到前面車隊了嗎?第二輛,上車。」他真是要言不煩,正勝還搞不清楚的情形下就上了車,低聲問身邊一位軍官,「我們去哪兒?」「馬祖。」正勝差點翻下車來,心想「怎麼這麼巧,好不容易換回了嘉義,部隊正好要移防外島,這真是命中註定,認命了吧。」他話也不敢多說,又上了火車一路晃到基隆,下車、登船,他從沒有這種擠船艙的經驗,那麼多的軍官、士兵還有馬祖當地的百姓,一股腦兒全擠在小小的艙房裡,船身搖晃,吊床窄小、大人吵、小孩鬧、汗臭、魚腥、尿騷、吐出的穢物…百味雜陳,他想閉一下眼睛,忍了又忍,終於「噁」的一聲,白天吃的東西全倒了出來,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轉,閉上眼睛想起畢業前學長所作的「部隊經驗報告」,他起身找了點水喝,又到貴得要命的小福利社,買一包蘇打餅乾,搖搖晃晃的上了甲板,他嚇了一跳,甲板上都是人,找到船舷邊的一點空位站定,昂頭看天上滿天星斗,好像一匹長長的黑布灑滿了晶亮的小星星,他想「在人生長河中,我在哪個位置?爸呢?媽呢?還有好久不見的弟弟們呢?」在一連串的問號當中,正勝長長的吸了一口氣,他有了清爽的感覺,清醒了,腦海中忽然想起小學五年級熟背的一段國文課文『海峽的水,靜靜的流,上弦月啊,月如鉤,勾起了恨,勾起了仇,…』啊!多麼寫實的場景,我正在台灣海峽上,看著彎彎的月兒,想起了國仇家恨,我不能忘了國家賦予我的責任。

   正勝到達馬祖後第二天,還在師部連碉堡中待命分發到基層擔任排長職務。下了一天雨,碉堡中也淹進了水,夜裡睡夢中,「轟」的一聲,人從床上被震得好高,耳朵什麼也聽不見,燈也沒了,好像碉堡頂要翻過來了,他翻下床,一腳踩進水裡,摸黑找到鋼盔趕緊戴到頭上,他警覺到共匪砲擊,趕緊站到一個子彈箱上,接著「咻…轟」、「咻…轟」,一聲聲爆炸聲傳來,他耳朵漸漸有了聽覺,心裡卻恐慌起來,此時,他想起了爸、媽,他(她)們還不知道愛兒身在何方呢?他想到「世上只有媽媽好」掉下了英雄淚。三個月後,他寄出了第一封信「…畢業後,僥倖的分到馬祖,這裡一切安好,我會好好幹的…」,時空、局勢、轉變、努力,正勝在部隊裡的績效,獲得了長官的肯定,穩穩地在部隊中發展,幾位弟弟也相互勉勵循序漸進,奮鬥於自己的職場,各有所成;同時,弟兄們也各自有了心儀的對象,湘怡高興的為他們籌辦婚事,迎接新媳婦進入家門,義揚看著孩子一一成家,接著要抱孫子,套一句湘怡經常取笑義揚的話「睡覺都會笑醒了。」

  民國76年,義揚已經是望七之年,已經有了六個孫子,身體在湘怡周到的照顧下還算硬朗,政府開放大陸探親,湘怡久蛰安定的情緒引起了波濤,她想回鄉給親娘與婆婆掃墓,看看妹妹一家人可好,於是鼓起了勇氣問義楊:「你想不想回大陸去看看?」義楊似乎提不起勁兒,回說:「家裡已經沒有人了,只有一些親戚,這麼多年下來,也不知道認不認我們了。」「我看不會那麼無情吧,我也想回去看看妹妹呢!」義揚淡淡的說:「回去,總不能兩手空空吧?這一趟要花不少錢呢?!而且正勝還在部隊,我們回大陸,對他會不會造成影響?」湘怡感覺他是顧慮錢與正勝的問題,說「你這次退休的錢沒有動過,這些年孩子給我們的錢也都省著花,都有存起來應該夠用,我找翠玲商量看看。」翠玲正勝的妻子,也是大學畢業,婚後與公婆一起住,秀外慧中、善解人意,是妯娌之間的榜樣。

  放假天,翠玲一如往常早早就起來了,把早飯準備好,就在客廳看報紙,九點多鐘,湘怡梳洗完出來,翠玲立刻招呼婆婆坐下一起用早餐,湘怡看正是時候,就說:「翠玲,我想跟妳爸回老家一趟,你看怎麼樣?」「媽,這件事正勝已經跟我談過了,妳們去大陸沒有問題,他在部隊報備登記就可以了,看報紙上講,第一次回去總要帶些東西,您跟爸爸商量一下要買些什麼,我去張羅,第一次出遠門,我陪您們去,歡喜團兒就請玉琴她們招呼幾天,沒問題的。」湘怡感到好窩心,打心眼兒裡感謝她。翠玲抓住這個機會,將久藏在內心的疑惑,大膽地提了出來:「媽,我不知道該不該提出這個問題,不過,它困惑我們好久了,正勝一直不敢問。」湘怡反而緊張起來,「什麼事?快說。」翠玲囁嚅著說:「我們姓,為什麼每年祭祖時您都會說『家祖先』呢?」湘怡遲疑了一會兒,順順嗓子說:「唉!這是我們家守了多少年,放在心底的秘密,既然妳問了,我就告訴妳吧。」湘怡似乎一下子又掉入了37年離家,38年在嘉義機場探尋相東下落時的情景,她正色說到:「我們本姓,住在江蘇蘇州城老河底,我和爸是媒人介紹結婚的,想當年共產黨作亂,……,所以改姓,妳爸都不願再提起這段痛苦無奈的往事。」湘怡絮絮叨叨的把從大陸逃難到台灣的艱辛過程全都告訴了翠玲翠玲說:「我知道了,我不會問爸的。」湘怡說出這段往事反而覺得輕鬆多了,趕緊找出與妹妹湘苔代轉通信的地址,立刻寫信過去告訴她們這個好消息。

  民國77年初夏,翠玲陪著公婆踏上了返鄉探親的旅程。湘怡這幾天來都睡不好,午夜經常作夢,雙手憑空亂抓叫著「姆媽!姆媽!」而驚醒,感覺母親就站在床頭,人一醒就不見了,心裡又老是惦記著娘的墳頭還在嗎?一定要去掃墓、修墳,老家的房子還在不在?誰在住呢?要不要收回?怎麼計算錢呢?這些擾人的問題一直困擾著她;反而相東極為冷靜,他平常就不多說話,現在話更少了,很少表達出內心的感受。飛機在香港過境到上海落地,老夫妻倆緊緊抓著對方的手,壓抑著情緒,通關出了機場,立刻看到「楊相東黃湘怡」的牌子,湘怡也顧不得媳婦在身邊,三步併兩步,跑過去抱著看似湘苔的婦人相擁痛哭,旁邊一群人跟著掉淚,義揚也擦拭著眼角,翠玲也哭著拍拍湘怡的背,湘怡緩過氣來,退後一步打量著眼前的親妹子,當年梳著兩條辮子的黃毛丫頭,竟然換上滿頭白髮,滿臉的皺紋比自己還老,當湘苔開口說話,不要說翠玲聽不懂,連義楊湘怡聽起來也只能用猜的了,湘怡嚇壞了,離家四十年連家鄉話都聽不懂了,他又抱著湘苔哭了起來,湘苔一一介紹自己的先生孩子,湘怡只能含含糊糊的點頭以對。回家的路上,湘苔講了許多傷心往事,總算唸回了親姊姊,第二天一起到城外氏宗親公墓祭拜母親,湘怡哭倒在母親墳前,懺悔無法奉養老母,決定拿點錢請湘苔僱工將母親移去與父親合葬一起,重新造墳修墓以盡孝心,湘怡拒收湘苔處理老家房子剩下的錢,請她留著修理自家的房子,湘苔說:「父親留下的一些字畫,在蘇州博物館還有幾幅留存,去看看可否用錢買一兩幅帶回去留做紀念。」第三天回到義楊的老家,鄰居小油子義楊去母親的墓前,義楊強忍著哀痛的情緒,藉一縷馨香向母親陪罪懺悔,默默告知母親改名換姓的無奈與悲情,父親的墳地已經找不到了,他也拿錢請小油子將母親的墳重新修葺,於母親的祭日、清明代為掃墓,等下次回來再說了。

  義揚湘怡自大陸回台灣後,有極深的感受離開老家將近六十個年頭,人事、景物全非,甚至於所說的話語都要長時間適應才能熟悉,而且生活習慣、環境也有極大差異,回過頭來看,在台灣的生活、語言、風俗、習慣、飲食已完全融入,而且也繁衍出第二、三代,這已是「我們的第二故鄉」,他(她)們了却了畢生心願,再無遺憾了。正勝利用年假,大家團聚的日子,向弟媳們說明父親改名換姓的經過,正利問:「那能不能改回來呢?」翠玲說:「我到戶政事務所問過,爸在台灣沒有任何證件可以證明他本姓,而大陸那邊又沒有親人,也找不到舊時資料,所以戶政所沒法幫忙。」正勝說:「想想看有沒什麼好辦法。」大家七嘴八舌都沒個準頭,正勝突然叫了聲:「我想到了,現在一般人除了在正式場合稱呼全名外,通常都是叫兩個字比較親切自然,譬如:正勝翠玲等,很少用三個字稱呼全名的。」正利急著問:「拜託,快點說吧。」正勝端坐著身子,說:「在台灣我們就姓,無法改了,以後第四代名字,第二個字都用,第三個字再思考決定,比如說『劉楊寧』,平常就叫『楊寧』,這樣雖不能改回姓,至少我們的子孫都知道我們的家族譜系了。」

  時序進入九○年代,台灣民主有了長足進步,只是在政治人物操弄下,族群議題每逢選舉,就被拿出來炒作,一般市井小民根本不予理會,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義揚湘怡已相繼過世,正勝四兄弟亦已退休,從事社會服務工作。此時,依照政府眷村改建政策,新的社區即將落成,大家興奮的等待搬遷的日子,長輩們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眷村二、三代子弟經常聚集在一起,討論眷村文化保留的重要性,咸認應予傳承創新。

  民國九十四年除夕夜,正勝邀集弟媳、孩子們,依照父親定下的規矩圍爐祭祖,享用大餐時,正勝的長子永年提出一個問題,他說:「您和叔叔他們經常談『眷村文化』,這『眷村文化』到底是什麼?可否用簡單的字義說明一下。」「很好,讓我把我的體驗告訴你們,希望你們記住,要永遠傳承珍惜。」他喝了一口紅葡萄酒接著說:「我個人的體會,『眷村文化』的意義,用簡單的話說,就是『愛國愛家、勤儉互助、團結和諧』,你們想想看,我們的長輩,跟隨政府來台,用他們的生命血汗來捍衛這個國家-中華民國;早年人在部隊,不常回家,都是靠妻子吃苦耐勞、克勤克儉,照顧一家老小,家人就是他門的摯愛;在眷村裡,一家有事,大家幫忙,從不因為你是哪裡人,就看不起你,他們有共同的目標、使命感,又都在同一個單位工作,白天是長官部屬,下班回到家則成了好鄰居夥伴了,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相處非常和諧,這就是標準的『眷村文化』。應該永遠流傳,供子孫學習。」正利接著說:「我在社區大學上課學習,有一次討論課,一位同學站起來問大家『你們有誰知道【嘉義】兩個字的由來?』在場二十幾位同學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真是好諷刺的事。」正勝說:「以前我們所學的史地課程,多偏重大陸地區,其實,像我們在這塊土地出生、成長、傳宗接代,對生活周邊的事真的要多關心學習,這樣,我們講眷村文化傳承創新才有時代意義。」永年的弟弟永力突然說:「爸!從小我也跟著爺爺奶奶在眷村長大,最近很有感觸,就把它寫下來,我想送給你。」大家都高興的起鬨,永力回房拿出來,那是一首詩,他大聲唸著:
 
我們都是一家人
時間  在紅塵的磋跎中流過
當年的反攻復國  幻化成
對這塊土地的勤掘深耕
無庸置疑  民主早在人們心中紮根
炎黃子孫的精神  在我們血液中奔騰
五十年前的清晨  五十年後的黃昏
一樣的笑聲  不一樣的人生
竹籬散了  風華將璀璨重生
經國新城  承擔了時代的巨輪
也撐住了五十年的合分
何必要分本省與外省
因為我們都是一家人
 
他唸完以後,大家都興奮的拍手叫好,正勝點點頭說:「寫得很好,以一個眷村第三代的孩子,能有這麼深刻的體會,真是難得,眷村文化就靠你們代代相傳了。」

  經過六十年,家後裔在這塊土地上開枝繁衍,改以姓子孫落地生根了。
                                           98.6.18
 
 

【附註】嘉義的由來...
  明朝以前嘉義的舊名不叫諸羅山而是叫桃城,為什麼它會叫做桃城,原因是它的舊城門東、南、西、北門聯成像一顆桃子因而得名。諸羅山是大陸大規模移民台灣之據點之一,明天啟元年( 一六二一)閩漳人顏思齊引率移民自笨港登陸,據以開墾拓荒 。天啟四年(一六二四)荷蘭人占據台灣,初期統治今之安平 與台南市區一帶,不久即安撫了諸羅山一帶的平埔族,並對此 地加以經營,嘉義市內風景幽美的紅毛埤(今之蘭潭水庫), 即是當時荷蘭人所鑿。

   明永曆十五年(一六六一)鄭成功驅逐荷人,收復台灣, 設一府二縣,即承天府與天興、萬年兩縣,以新港溪(今之鹽水溪)為二縣分界,嘉義隸屬天興縣。

清康熙二十二年,清廷領有台灣,康熙二十三年設台灣府統三縣,即分明鄭時代的萬年縣為台灣、鳳山兩縣,改天興縣為諸羅縣,縣署設於佳里興(今之台南縣佳里鎮),康熙四十三年(一七0四),縣治自佳里興遷移諸羅山,即今嘉義市, 以木柵為城。雍正時,知縣孫魯改建土城堡,雍正五年,知縣 劉良壁重建門樓,砌水洞,各置砲座,並命四門為:東曰「襟山」,西曰「帶海」,南曰「崇陽」,北曰「拱辰」,雍正十二年,知縣陸鴻於土城外植刺竹護城益固。

  西元1786年(清朝乾隆五十一年)林爽文起兵叛變﹐反抗清朝,先攻陷淡水﹐彰化等大城市﹐接著又攻諸羅城十個月﹐城內居民協助清軍奮戰不屈﹐而使清軍獲得奧援﹐解圍平亂。第二年事平﹐高宗以諸羅居民義氣可嘉﹐本著嘉勉其死守城之忠義﹐賜名嘉義。

  一八九五年,中日甲午戰役,清廷與日本訂立馬關條約, 將台灣割給日本,日本據台後,設總督府統治全台,正式施政 。自此至民國三十四年十月廿五日台灣光復,其間名稱多次變更。明治三十九年(一九0六)嘉義大地震,城垣全毀,僅存東門。是年(民前六年)日本當局乘機制定都市計畫並實施市區改名,重建後之嘉義市,為台灣全島當時最現代化街市,工 商業及交通開始發展,明治四十年建設通阿里山鐵道。大正九 年(一九二0,民九年)是年第八次改革隸台南州嘉義郡之下 ,開始實施地方自治,嘉義正式成為自治團體的嘉義街,民國十九年(一九三0,昭和五年)嘉義街改陞為市,嘉義市自此 正式誕生。
                           (節錄自「奇摩」知識網站)